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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 慈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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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軍家治用完午膳,懶洋洋地靠在金緣葵紋肘枕上。已是初冬了,淡白的陽光射在臉上,讓人昏昏欲睡。青竹簾早撤去了,櫻樹枝條的影子映在窗紙上,像畫師精心繪出的。將軍家治以指為筆,在錦墊上勾出若幹線條——他幼時頗能畫上幾筆,許久不畫,手上功夫早生疏了。

最近諸事煩心,沒什麽順遂的。先是桃園天皇禦崩,公卿們選了桃園天皇的姑姑智子做繼承人——智子曾與他談婚論嫁,因為智子父親櫻町天皇不同意才作罷。本來誰做天皇都無所謂,可朝廷公卿先斬後奏,天皇要禦崩了,連後繼都選好了,幕府竟一無所知!這把幕府當成什麽了?

想想四年前的“寶歷事件”,將軍家治更氣不打一處來:天皇受人煽動,帶著一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公卿,竟然要搞政變了!他後來看父親留下的資料,據說聯絡了加賀藩的支藩富山藩,天皇一旦起兵,立刻撤離禦所,搬到比叡山暫住,富山藩再帶兵援助,把天皇送進彥根城去。

他簡直不敢相信——富山藩是武家,竟要尊王反幕了?父親當時起了雷霆之怒,把天皇身邊的年輕公卿全部免職。他奇怪父親為何不嚴懲富山藩,只幽禁了藩主的叔叔前田利寬,還有幾名藩士。後來他才知道,前田利寬咬定藩主不知情,一切都是自己自作主張。父親恨得牙癢癢,但考慮到前田家的嫡流百萬石加賀藩,父親還是放了富山藩一馬。

這富山藩石高只有十萬石,如此膽大妄為,實在該給些教訓。將軍家治按了按太陽穴,也許是季節變化的緣故,心情有些煩躁。

側用人田沼意次悄悄上前,老中們又求見了。將軍家治暗中嘆氣:老中有數名,卻實施月番制,輪流登城處理政事——比將軍還強些。不管有事沒事,將軍下午都得在禦座間坐地,除了他那任性的父親。他有時不禁羨慕父親,若真不考慮他人想法,一定會活得自在許多。

又是松平武元和松平輝高,走得滿頭汗。在將軍面前不敢擦,鬢發都濕透了,結成一縷一縷,看著有些好笑。

“天皇陛下的登基日子已訂好了。”松平武元一臉嚴肅地說。因為這女帝曾是禦臺所人選,提起她必須要小心,以免將軍大人尷尬。

“那就按著就規矩來吧,和公卿們商量著辦。”將軍家治懶懶地說。又是一位女帝,上位女帝還是東福門院生的明正天皇吧?離現在已經一百多年了。上次明正天皇登基,禮服、儀式都是將就的,看這次公卿們能弄什麽什麽樣子。

別到時候又派勅使來討錢,一開口就是幾萬兩,當幕府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嗎?就是近些年尊王學者們鬧的,說天下本是天皇的,將軍家只是代管——這不是癡人說夢?若讓公卿們執政,天下不知被弄成什麽樣子呢。

“是。會讓阿部與五攝家多溝通。”松平武元應了一句。

松平武元說的是京都所司代阿部正右,算是幕府駐京都的最高長官。

“讓阿部警醒著些。寶歷事件可不能再發了,想擁天皇反幕,有些人膽子太大了些。”將軍家治悻悻地說。

松平武元怔了怔:這位將軍向來脾氣好,今日有些異常。

“日光奉行報告,說東照權現的日光靈屋到了要修繕的時候。已和勘定奉行商議,大概需要十二萬兩。”松平武元巧妙地轉了話頭。

“十二萬兩……幕府不是拿不出。不過這樣光榮的事,還是交給哪位大名去辦吧。”將軍家治忽然笑了起來,嘴角微微翹起,眼裏全無笑意。

松平武元心下一寒,頓時想到了幾年前的寶歷治水事件。還是九代將軍家重的時候,木曾川水害頻繁,家重命令薩摩修築治水工事。工事極繁難,薩摩花了十多萬兩銀子,還死了幾十名藩士。完成不久,負責工事的薩摩家老切腹自盡,一人承擔了治水工事的所有責任。

這工事給薩摩帶來巨大打擊,據說薩摩從大阪豪商處借了高利貸,直到現今還沒還完。如今將軍家治有樣學樣,又要命令哪個藩承擔工事?松平武元想了又想,轉頭和松平輝高對看一眼。

“記得去年巡視使去了富山藩,說城下町‘活氣洋溢’,農村‘安謐祥和’,這就很好。這次的工事就交給富山藩吧。”將軍家治興致勃勃地說。

“富山藩只是支藩……況且年初藩主剛過世……”松平武元有些躊躇。

“大藩不一定富裕,支藩不一定窮”,將軍家治掃了他一眼說:“幕府有幾百萬石天領(直屬將軍的領地),如今不也窮了?”

松平武元的汗又冒了出來——老中首座兼任管財政的“勝手方”,將軍大人是在責怪他呢。

“富山藩十分合適。”松平輝高在一邊打圓場。

“你覺得呢?”將軍家治向松平武元發問。

“十分適合。”松平武元行了一禮,忙忙地說。

事情議完了,兩位老中告辭出門。松平武元摸出手巾按了按額頭,發出一聲苦笑。

“今日將軍大人心情不佳啊。”松平武元嘆了口氣。

“近來政務也沒什麽煩心的……”松平輝高也有些迷惑。

“也許是別的。”松平武元神秘地笑了笑。

“難道是大奧?兩位夫人懷妊,快到瓜熟蒂落的時候了吧。這是可喜可賀的事呀。”

“也許關心則亂?大奧裏就缺一位世子了,那知保夫人還有三個月就要生產。若是男子,將軍大人不知高興成什麽樣子。”

“那阿品夫人還要晚一些吧?似乎晚一個多月。”

松平武元擠一擠眼,悄聲說:“別說晚一個月,晚一日也是不一樣的。”

松平輝高低下頭,無數舊事在心裏來來去去——已過世的將軍家重,田安家的宗武,一橋家的宗尹……若不是將軍家重出生得早,將軍之位不知落在誰手裏呢。

“不過啊,這些都與我們沒什麽關系。”松平武元嗬嗬一笑。

“是啊,這是將軍的家事。禦三家禦三卿摩拳擦掌,知保夫人若是誕下男子,一切就風平浪靜了。”

“誰也不知道呢。也許是姬君呢?”松平武元悠悠地說。

“那就接著生嘛……”

“這是咱們的玩笑話,被人聽見了不得。”松平武元向四周望了望。

“這回富山藩倒了大黴。十二三萬的銀子,他們到哪弄去?”

“富山藩的事,想必和寶歷事件有關吧,將軍大人不知怎麽想到了。”

松平輝高低聲說:“咱們這將軍,別看性子軟和,有時候記仇得緊。朝廷這次立女帝,將軍大人也很不悅。”

松平武元若有所思地說:“好在禦下不算嚴苛,不然咱們都要受苦。”

“今時不同往日了……側用人田沼也不是古板的人,一切都好說。”

下了一夜雪,早上天倒放晴了,陽光照在積雪上,光芒耀眼,讓人一陣陣犯迷糊。房裏火缽點得旺旺的,德川宗尹披著墨色棉外褂,看著一瓶紅梅發呆。

“白雪和紅梅是絕配。田沼主殿頭真是雅人。”宗尹自言自語似的說。

這紅梅是田沼意次一大早差人送來的,據說是從園子裏現摘的,送來時花瓣上還帶著晶瑩的雪。

“咱家只有白梅,倒沒有紅梅呢。”德川治濟笑著說。

“白梅是奈良朝從唐國傳來的,香氣清雅。唐國宋代詩人寫‘梅須遜雪三分白,雪卻輸梅一段香’,雅到骨子裏。”宗尹嘆著氣說。

“父親大人方才也說紅梅與白雪更配呢。”

“紅梅美得太烈,不合我一橋家的風格。”

“一橋家的風格是什麽?‘隨風潛入夜,潤物細無聲’?”

宗尹興致勃勃地說:“你說得很好,差不多了。峣峣者易折,皎皎者易汙。事事都要留幾分餘地才好。”

“所以讓那孩子順利出生了?”德川治濟瞥了父親一眼。

“是,與原先計劃不一樣——我改主意了。”宗尹摘下數枚花苞,隨手丟進火缽裏。熱氣一熏,飽滿的花苞慢慢癟了下去,空氣裏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。

“我以為父親大人突然慈悲起來了呢。”

“混賬!我原本就慈悲”,宗尹笑了起來,“既然當將軍是苦差事,那就讓願意當的人來當。這就是普渡眾生,難道不是大慈悲?”

“讓那孩子轉世到別家不是更好,生在那城裏,難免和他父親一樣的命運,一生糾結。”

“我的做法你不讚成?”宗尹饒有興味地看著兒子。

“生下來就是麻煩,還得找機會下手。”

“你擔心阿富?你太小瞧她了。別說是個孩子,就讓她除去當今那位,她也不是沒辦法”,宗尹瞇起眼睛笑了,“女忍的訓練實在殘酷,能熬下來的都是了不起的。”

“我倒不是擔心她,只是不明白為什麽。”德川治濟撇了撇嘴。

“因為……松島看得緊,強行下手不是不行,只是沒必要;況且那人既置了側室,就是下決心要繼嗣了。這個沒了,還會有下一個,一個個動手,實在麻煩。”

“父親大人是要先留著,等合適的時候動手?”德川治濟緩緩點頭說:“有理。那人是古怪的性子,有了繼嗣後,只怕側室們都要進冷宮。那叫什麽來著?‘禦褥辭退’。”

大奧有個規矩,女子到了三十歲,都要自請“禦褥辭退”,不再侍奉將軍大人。將軍大人若不願讓女子侍寢,也可以要求對方“禦褥辭退”。

“先留著,等過些年……再想要一個也來不及了。”宗尹嘴角浮起笑意。

“再過一個月,另一個也要生了吧,也留著嗎?”

“我還沒想好……要是男子的話,還是除了的好。”

“阿富對那人恨得厲害,讓她動手也好。”

“恨得越厲害越好啊,你難道想讓她愛上那人?”

“父親大人說笑了——阿富可是女忍,女忍怎麽會愛上誰?”

“是我錯了。”宗尹彎起眼睛說,德川治濟也笑了起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基因這東西真的要命。

要是不喜歡父母,偏偏發現自己身上有和父母一模一樣的特征,應該也崩潰吧。

就像將軍家治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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